疯 子
疯子实际上是有名字的，只是左邻右舍叫习惯了。疯子今年三十岁刚出头，曾是长辈眼中的好孩子。疯子喜欢傻傻坐在村口，看着辛勤劳作往来之人。疯子会莫名其妙的傻笑，也会毫无征兆地放开哭。疯子的世界没有人能懂，也没有谁愿意主动去懂。
1
一别家乡十几年，自打上完大学参加工作后，就很少见到疯子，偶尔打电话回家还能听家人提起疯子的情况。
去年探亲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乡亲就是疯子。
天快黑了，我和妻子在村口下了车，妻子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挽着我的胳膊。我拎着给家人带的礼物，艰难地挪动步子。
“嘿嘿……嘿嘿……”
一阵奇怪的笑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孩子胆怯地躲在我的身后，我和妻子不禁抬头看了看前方。
村里通了水泥路，村口边上矮矮的土墙垛还在。
墙垛上坐着一个人，透过那熟悉的面孔，我认出了是疯子。
疯子手里挥舞着一本小人书，朝着我们傻笑。小人书是疯子从小的最爱。
我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示意她别害怕，好生看着孩子。
我上前挪了几步，冲着疯子喊道：“木轩，你认得我不？”
疯子先是一愣，接着把小人书紧紧搂在怀里，神情慌张，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是黄子瑞，还记得我不？小时候一起玩长大的黄子瑞。”我兴奋地喊道。
疯子没有应声，依然痴痴地看着我。
突然，疯子从墙垛上跳了下来，大声哭喊着朝村里跑去，那叫声、那喊声引得村里犬吠不停。
妻子牵着孩子走到我跟前，探过头问道：“那是谁？”
望着狂奔远去的身影，我喃喃自语道：“他叫林木轩，是个疯子，我儿时的玩伴”。
“哦！”妻子没有往下追问，拎起东西，牵着孩子，走在我身后。
2
疯子本名叫林木轩，个子不高，五官紧凑，典型的南方人。
疯子本不是疯子，可人人都习惯叫他疯子，我也不例外。
疯子是我儿时的玩伴，是同龄玩伴中胆子最小的一个，却是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一个。疯子的父母及祖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作为三代单传，疯子是父母的骄傲，长辈们夸夸其谈的对象。村里上下都会觉得疯子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考进京城。那时候，在满满不过一千人的小山村里，孩子考入北京的大学，是每一名学子的愿望，是父母的荣耀。
疯子成为疯子，只不过一夜之间。
还记得那一年，我和疯子都要参加高考。我们相约要考进京城，一同到天安门前看升旗仪式，一起游览故宫。
报考北京高校，对于疯子而言，可谓信心十足。对于我来说，没底，胆怯。不过为了父母脸上有光，我毅然地和疯子一起填报了北京的高校，只不过我们选择的并不是同一所学校，他填报的是重点高校，我填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二本。
高考考场设在县城，我和疯子提前一周就在县城里租了一间小屋，做最后冲刺。
高考对于疯子来说是顺利的，生活却给他开了一个致命玩笑。
当我和疯子手拉手兴高采烈的踏进村口，却被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给震住了。
村头黄阿婆热泪盈眶地拉着疯子的手，说道：“木轩，快回家吧，你爸妈走了！”
那个青春朦胧的年代，我们总认为死亡离我们很远，但是当死神来的时候，却又是如此的近。
疯子大喊一声，一股劲往家里跑，把我甩在后头。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疯子跪在父母灵堂前，神色木然地看着父母的遗像，一言不发。
旁人告诉我，疯子的父母知道他高考会很辛苦，早早地拔了地里的蔬菜，捉了圈里的母鸡，摸着天黑打算去城里卖个好价钱，为疯子高考结束后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庆祝一番。谁想，下过雨的山里，透着死亡的气息，一场泥石流将二人冲下山沟。当人们发现的时候，疯子的父亲还有一口气，他死死地拽着村长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让木轩安心地把试考完！”。
来不及医治，疯子的父亲便随母亲一同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孤零零的疯子。
3
疯子性格变了，胆小怕事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更加胆小，只要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哆嗦不停。
山里的孩子都是爬山长大的。
雨龙山是一座高山，村庄建在山脚下。
我和疯子以及同龄孩子都喜欢爬到山顶，看着村里的形形色色，直至天黑或者父母呼唤回家吃饭，才肯下山。
雨过天晴，天很蓝。
我和疯子并排坐在山顶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木轩，有什么打算吗？”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道！”疯子摇摇头。
“大学还上吗？那可是你父母最大的愿望！”
“考上了就上！”
“恩！你肯定会考上的，你是咱村的骄傲！”
夕阳西下，天上繁星点点，村里点点灯光，上下映衬，安静，祥和。
4
临近开学，疯子的录取通知书还未到，上网、跑遍教育部门，都没有疯子的录取信息。
事实上，若干年后，人们才得知疯子被人顶替上了大学。当然，该受到惩罚的人也受到了惩罚，这是后话。
疯子一夜之间疯了。
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疯。
疯子每天或傻笑或大哭。
这是间歇性精神病，是可以治疗好的。但是，那个年代，只要父母不管，是没有人去管这事的，更何况疯子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我也高考失利了，通知书不是京城寄出来的，而是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
疯子的事情，让父母在我面前显得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我的神经。
“你别提考试的事，上不上学，复不复读，都让孩子自己选择，别给他压力，万一像林木轩一样怎么办？”深夜，我走过父母窗前，听到母亲这样叮嘱父亲。
疯子疯了。
我是谁，他不知道。
我们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自己是谁，他更不知道。
村里上上下下都摇头叹息，认为一介书生落魄至此，实属天有不公。
天有不公，又怎奈何。
5
村长给疯子上了低保，村里大大小小的家庭，也总会给疯子一些吃的。
因为上学，关于疯子疯了以后的事情，都是从父母或者当年未考取学校留在村里务农为生的儿时玩伴那里得知的。
疯子疯了以后的生活，让我想起了孔乙己。
疯子自从疯了以后，不喜欢安静，喜欢凑热闹，哪里人多，他便往那里凑。
谁家要是有红白喜事，疯子笑得比谁都开心。当然，白事人家并不会与疯子一般见识。
“疯子，懿字怎么写？”收礼台上识字不多的记礼员时不时抬头问问疯子。
疯子并不回答，只是咧着嘴不停地笑。随后，拿着木炭棒在墙上把字写出来。
刚开始，人们觉得很好，可发现每办完一件红白喜事后，一面白墙满是疯子写的字。后来，人们办事都会把村委的黑板搬过来，让疯子在黑板上写字。
6
疯子成为了村里小孩子的攻击对象，因为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打疼了便跑开了。
疯子成为了村里大人们的玩笑对象，因为他总是满口跑火车，说出来的话让人笑不停。
“疯子，给你娶个媳妇吧？”二娃媳妇王二丫逗着疯子。
“嘿嘿，好，娶媳妇！”疯子傻笑着。
“那你想娶什么样的？”王二丫偏着脑袋继续逗疯子。
“谁都不要！”疯子依然傻笑着。
“那你要娶谁？”
“娶你！”疯子嘴咧得更开，笑得合不拢嘴。
疯子的话让王二丫差点没噎着。周围一群人被疯子的回答和王二丫的自讨没趣逗得前俯后仰。
疯子见众人大笑，自己更为开心，一股劲地傻笑，围着石磨不停的奔跳着。
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发现疯子又变回了沉默，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村口墙垛上，看着村外，傻傻的笑，傻傻的哭。
疯子在墙垛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手里捧着父亲从地摊给他掏的一套小人书，时而静静翻着书一言不发，时而挥着书不停地大笑。
回家一周，疯子对我没有了防备，见到我总会笑呵呵的，甚至我走到那，他会悄悄地跟在后面。
天热，我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
“爸爸，你看，我的小人书。”孩子突然跑到身边，从背后拿出两本崭新的小人书，在我眼前晃了晃。
“谁给你的？”我问孩子。
“那位疯叔叔。”孩子回答道。
“他怎么会给你书呢？”我心里有些疑惑不解。
“刚才和几个哥哥一起玩的时候，疯叔叔跑回家，拿了两本小人书，跑到我面前把书硬塞到我手里。”孩子道明书的来历。
“那疯叔叔没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不停地笑！”
“恩，叔叔给你的就好好收藏吧！”我没有责备孩子，也把“疯”字去掉了。
回家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每天总能和疯子照面，除了他笑呵呵地看着我，我回敬他微笑之外，我们并没有很好地坐下来说说话。
8
回到现在生活的大城市，快节奏生活让我渐渐忘记疯子的事。直到前不久后，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疯子死了。
村里老学校着火了，一名腿瘸的四岁孩子困在火中，没有一个人敢往里闯。
只有疯子，嘴里还是“嘿嘿”地笑个不停，在人们不留神间冲进了火海。
半分钟。
疯子怀里抱着腿瘸的孩子，出现在火海前沿，一根烧断的圆木横梁突然掉下，狠狠地砸在疯子的肩膀上，怀里的孩子瞬间被抛出一米之外。
孩子得救了，只是烧伤了手背。
疯子却走了，黑黑的身子散发难闻的糊味。
听母亲说，村里自发筹钱拆掉了村口的矮墙垛，请人按照疯子的模样做了一尊雕塑，雕像面向村外，看着远方，笑得很灿烂。

9
妻子说给孩子换一套新的书柜，让我整理一下。
无意间，两本小人书从书柜上角掉到地上，书中飘出一张小纸条。
拾起小人书和纸条，看着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几行字，我瞬间泪流如注。
纸条是疯子写的，即使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哪一手漂亮的字。
“子瑞，我认识你，你变样了。真羡慕你，有漂亮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有幸福的家庭。我并不完全是一个疯子，我也有清醒的时候，当清醒的时候，我认为以疯子的态度活着，或许会比以一个正常人的态度活着更开心！怀念我们的过去，怀念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喜欢守候在村口，在那里我似乎能看到父母卖完蔬菜，卖完母鸡，给我买了许多好吃的，似乎能看到父母开心的笑容。
子瑞，我很想和你坐下来沟通，可是我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一个疯子，让你坐下来和一个疯子聊天，别人会笑话的。子瑞，一定要幸福下去。”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玻璃。
此刻，我的心犹如这雨滴，彻底让泪水给浸湿了。
疯子是疯子。
疯子不是疯子。